星演

神域的環境越高越冷, 如同極地呼嘯的寒風，刮在小恕的靈體上割出深深的紫色傷痕，不見血，卻刺寒入骨。

萬卷自動散發功德之力護她前行, 隨她爬得越來越高, 功德之力消散於神域的速度越來越快。功德源於天道，自是回歸天道自然。

當小恕連支撐形體的功德之力都將消散時, 再也提不起冰凍的雙腿。

她趴在神界的至高處, 遙遙望向神界上方的無盡星辰, 無法流淚, 卻還有一股不屈不服的頑強意志。

“青姐姐, 我答應你一定要登上原極中央星, 我一定要登上去救你。”

她用還能動的五指一點點地挪上去, 最終以仙力成型的靈體散為天地間的原始能量。然而，一縷功德護住她頑強的意志, 令她迷迷糊糊地到了一處滿是星石的天地。

“原極中央星，中央星在哪裏……你在哪裏……青姐姐……我要救青姐姐……”

小恕在天宮所擁有得不過是旁人施舍得一把棄用的千水劍, 那劍已經被她留在天柱下。餘下固縛靈體所成的仙力, 如今也已消失在這茫茫星海。

餘下是她最初成型時與青雲一起護一府的百姓所生的最初道心凝聚的功德。

“我雖隨他從天而降，卻非因他成靈。青姐姐……為何如今我才看清楚呢。中央星, 原極中央星在哪裏……”

*九天星陣*

“呵，物似主人型。餘下一道意志被功德護住，也要完成主人的命令。九鐲，不看在她忠心為主的份上出下手嗎？”淵明被無上神力懸吊在一處巨大得以神力封印隙口的陣法前方。

他如今的處境可說是自身難保，仍是悠然自得地看向浮空橫陳的美麗玄女。

九鐲轉過漂亮且犀利的臉孔, 朝淵明輕舒口氣，吐氣如蘭道：“冤家, 好好的家裏不待，非要來這封印處。你動它就是動我的命。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顧著你徒兒的仙器靈體。冤家啊冤家，你讓我說你什麽好？你這心裏到底是有我，還是只有你那徒兒呢？”

神女一旦動了凡心，隨時日漸久，也會生出俗世常人的計較之心。

淵明微微垂頭，兀自笑了下，人如山岳，自有一股雅韻氣度。

他望向在星辰中迷路的功德意志，悠悠嘆道：“夫人說得對。為夫都如此了，還管什麽旁物。然而，為夫此生唯有此一徒，當初引她入道時，我便說過：她繼我師承，我傳她衣缽，如是以矣。天道垂憐，我和她皆飛升至上清天界，下界多少師徒泯滅、相離、不往來……她既認我一天，我便護她一日。夫人貪慕人間情誼，可能明白此中之情？”

“哼，我是不明白，卻知道‘人間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向往人間情，你見我動凡心，專用這種方法攻我心防。

冤家，你不如用你那滿是心眼、陣法的青玉劍殺了我。”九鐲將腰身擺正，單膝盤坐在星隕上。

她睨瞪了淵明一眼，輕拍座下星隕，向迷失在九天星陣中的小恕意志飛去。

淵明看向她離去的窈窕身影，悠悠然勾唇而笑。

若說青雲像誰，便是學了幾分淵明的頑劣、以及臨危如閑庭的風骨。

這廂，九鐲旋手將功德意志攝入掌心，輕呼口氣道：“罷了。她舍一身功德成就你的意志，你也是個爭氣的靈族。我便渡你入輪回，此後，你以靈魂轉世入人間，何嘗不是一件幸事。人間常說：難得糊塗。無知又何嘗不是一份福氣。去吧。”

小恕的意志在九鐲借用九天星陣的神力下生出自身靈魂。她平靜地睡在九鐲的掌心，隨她的力量投入九天星陣當中得一處傳送陣眼。

自此，小恕的靈魂入了九幽，成為蕓蕓眾生中的轉世一員，圓滿了她自生以來就想要體會七情五常的願望。

而萬卷因無器靈鎮著，散盡功德後成為一卷普通的書錄。它隨神域的風遙遙飄向下界，落進不知名的時空。

或許，三千世界，百億須彌，終有一處它駐留之地，而其上記載的“人、靈、仙、神、藝、雜”等六卷法門，乃是青雲畢生所學和經歷的記載，或會助力另一個有幸得到它的人登上神道青雲路。

九鐲送走小恕的靈魂，遙望往日寂靜空靈的神界，如今那裏正在發生趣事。她想著淵明和他的青玉劍支撐不了多久，就隱身入了神界的鎮魔法陣。

“喲，乖乖他徒兒，好久不見。”

青雲揚起臉，環顧四周的星力結界，見到美麗依舊的九鐲，莞爾笑道：“既然師娘來了，那小恕她……”

“你倒是機敏，知道借你師父的勢來求我。你以一身功德助她成就靈魂，我自得按著師娘的責任，助你一下。”九鐲踏步近前，一指點在青雲的額心，隨即“嘶”了聲，甩了甩冒黑氣的指頭，抿唇道，“你也真是這天上地下獨一份了，將自身仙體煉為仙魔雙力。如今在這神域，又引神力入你獨特的功法。怎麽，你還真要破界出去？”

“呵，相助小恕，乃是圓融道心。當年，我能練成此道，正是得她助力。如今舍去一身功德，圓融她意，正是還了過往情誼。至於，破界成道，這不是我內心最深的念想嗎？”

青雲撐地起身，在星力結界下含笑環顧清君、雷鷸、雲光天帝形成的三方陣型，頗為覆雜道，“諸君送我上界，若我不繼續走下去，豈不辜負他們？不說雷鷸，便是消失的雲中、如今的雲光天帝，乃至半步合道的清君，他們都想要我按道心走下去。呵……”

她的短促笑聲略帶嗤諷、又似含無奈，恰也是一種自嘲。此中滋味覆雜，一言難盡。

九鐲輕嘆，環視陣外的三方天選使者後也緊跟著嗤了一聲。她點指上方的無窮星辰，玩味笑道：“界隙入口被你那不要命的師父以自身仙力和本命劍器震住了。”

青雲穆然一震，苦笑又慚愧道：“師父機算通天，果然什麽都瞞不過他。”

九鐲也知道淵明擅算，嘆了聲道：“你知道古代帝王封墓道的斷龍石嗎？這陣心入口就像是斷龍石，門戶一旦關閉，就得等萬年後才能開啟陣心，再次進入隙口。若是此三人中有合道者，增加運行陣法的規則之力，便是萬年後，你想要再次闖界，都是難上加難。

哎，我那夫君啊，心心念念只有你這徒兒。他以自身仙體和劍器上繪刻的奇詭法陣抗住閉戶的神力。

如果，你要破界而去，須得從他的屍體上踏過去。如此，你也舍得？”

“師父……”青雲輕蹙眉宇，仰首神界上空的無數星辰，默然無語。

九鐲搖了下頭，點指雷鷸處：“這三人皆是有大功德者。

眾天神力凝聚的神鑰，有渡世救人的千世功德；

雲光天帝自不必多說，相助你在君州界破天斬封、親啟神門、封印魔域，開創自眾天以來的無上太平成就；

三人中功德力量最弱恰是你的仙侶。然而，成他是你，亡他亦是你。他因你入局，因你成神，恰也是天道布下得於你來說是最強的殺招。

此三人吸收神域的神力，就會傳承眾天合道護蒼生的意志。一旦他們的修為踏入準聖境，屆時三方阻你破界。呵……多少是他們的本意，又有多少是天道神力驅使他們這麽做，你我都無法估測。

那時，你又當如何？”

青雲明白九鐲的意思，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然而，不說此三人，如今加上一個師父……到底得多欺師滅祖才能踏上此途。

“天道落子，果然步步誅心。”

九鐲聽她的無奈之語，呵笑了聲。

她演化周邊星力，將上清靈界的各地民生景象引渡給她。

上清靈界的青雲仙府內，狼仙莫桑榆對幾位從鎖星玨空間出去的妖仙道：“你們都聽見了吧。如今靈界、仙界人人用著尊上創出的仙符靈話，卻口口聲聲說她是魔族安插仙界的奸細。他們還上書天宮，要求將尊上送入葬仙林活殺，以祭奠逝去的仙民、仙族、天官……豈有此理。”

眾妖仙與他一樣憤慨不平。然而，狐仙慕白低聲道：“我等不過是仙靈妖仙，又能為她做什麽？如今的青雲仙府已經被城內百姓視為兇煞惡宅，我等連棲息之地都將沒有了，又能做什麽？”

此言一出，眾妖仙頓時默然，悲憐起自身的未來。

星力流轉，畫面轉至君州城的天地峰。

青雲的師祖——雨萱仙人立在峰頂石臺，遙望天際的雲霞，不知作何感想。

一旁石磯前煮茶的七弦子幽幽嘆道：“阿萱，別多憂了。世事無常，無論下界還是上界，這丫頭走的道本就不容於世。她在上清天界惹出禍害蒼生的事，你我區區仙人，又如何相助她？”

雨萱仙人垂眸，嘆聲道：“當初淵明收她，我便寄言：修心修德，善行天道，勿要逆天行事。造化弄人，她的道乃是正邪相隨，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覆。

如今，天下人人都在唾罵青雲魔君，再及她的出身、乃至你我都被牽連……我不在意被她牽連，只是心中始終覺得以她的心性斷然不會做出此事。

她怎麽可能引魔族入天宮屠戮仙族？此中定然有陰謀算計。”

九鐲的身影穿過虛幻的天地峰和雨萱仙人的虛影，盯在垂眸的青雲面前，幽幽笑道：“如何，你最親的人都被你連累，有想助你，也有明哲保身者。

如此世間，你舍得離去？”

青雲擡眸望向九鐲，星眸流轉間蘊了九鐲熟悉的笑意，像極了從容淡定的淵明。

青雲看著九鐲，了然道：“你是祂的大陣陣靈，傳承祂的意志。你既想圓融內心情感幫師父助我，又想順祂意志留我五衰神消。

這天地總也不盡如人意。”

九鐲微笑，讚了聲：“不愧是乖乖他徒兒，悟性、洞察力均不得了。這確實是我心中躊躇。”她揮手，周遭星力再換景象。

隴海之下的龍宮內，儋崖一直守在冰封的冰凰身邊，聽到兵將來報，厲聲道：“無論如何，一定要聯合五域仙宗，定那魔女姬青雲禍害蒼生之罪。

本王要她替吾妻陪葬。”

“是。”蝦兵蟹將領命而去。

星力環繞在鎮魔大陣中，上清靈界乃至天界的諸多人世畫面快速流過。

仙民、仙人、天官都在要求天宮上層交出青雲魔君，送葬仙林活祭。

青雲點指，將虛幻的畫面落在澄明域的蘊法宗大殿。

黃楨正在殿內來回踱步，似有什麽焦灼難定的事。

良久，他下了決心，朝另一人道：“不行，若是此時我們替她說話。那麽，澄明仙境那邊的仙族勢力就不會支持我們掌握澄明仙境。如此，我們的謀劃將功虧一簣。”

顧閑握拳，咬牙道：“但那是青雲……那是曾經將我們拉出仙世泥潭、不令我們沈淪忘道的姬青雲。”

“那又如何？她現在是魔，魔族的奸細，魔族的青雲魔君，帶了一眾魔族上九霄天屠戮天官的魔君。

然後，你再看看我們，我們出了仙世泥潭嗎？她在九重天當天官，而我們呢？呵……如今整個白雙城、澄明域的各大仙宗、包括五蘊仙符城的諸多管事、宗門內的各仙老……哪個不在給我們施壓？

如果我們站在她那方替她說話求請，你想過後果嗎？你我將面臨什麽，一域之敵！難道我們要再滾回去，你做飛樓樓主，我做小鋪藥販？”黃楨大聲而激動道。

顧閑看著掙紮的黃楨，也痛苦道：“可是，這次仙符靈話助力各城各地抵抗魔族大軍，這份功勞該是她得呀。”

“那又如何？當初仙符靈話建立時五蘊皆在。如今她叛道入魔，這世人又不知仙賢小院內的真相。大家現在不動我們，不正是看在這份創立仙符靈話的功勞上嗎？”黃楨說到此處，捂住腦袋，深深地閉上眼睛。

顧閑瞧著他，甩袖而去。

神域的鎮魔陣法內的青雲撥轉眼前的星力，將畫面落定在九霄天的入口、駱雲峰處。

旁的兵將正在細數青雲魔君的罪行。

駱雲峰越聽面色越沈，終是無法忍耐道：“此戰發生時，你我皆在十九重天守護仙域，未曾親眼所見當時戰況，豈能莽撞斷定青雲仙子有過錯？”

旁的兵將詫異地看向往日沈默寡言的駱雲峰，張口駁斥：“幸存的天官都如此說，就連下界的靈域仙民，都看到青雲魔君參戰……豈能是冤枉了她？”

“你替她、魔女說話？難不成你也是魔族安插在天宮的奸細？”

“走，我們將他押解給火神，讓炎烮天官定他的罪。”

……

駱雲峰要辯解，卻覺出無力。

他任由這些人將他押往火神宮。

九鐲含笑望向遠去漸消的駱雲峰虛影，朝一言不發的青雲道：“你這什麽體質，專門吸引劍仙呢？”

“他是個真性子，也是個固執的劍仙。你說得大概是同為劍仙惜劍仙的情誼吧。”青雲肅然的臉上再次露出淡定悠然。

九鐲環胸的纖長手指點在環套臂釧的臂膀，感懷道：“真羨慕這情啊。如此看來，我狹隘了，專顧著男女之情，倒不記得師徒親情、生死相依的友情……不過，話說回來，世人罵你唾你，你不死就難消此怨恨。

而你明明也沒做什麽，將魔族帶上天宮，乃是中了魔帝琺天的算計。戰中，若不是你拖延魔神、琺天，恐怕整個天宮都要被他們屠盡。甚至，你還誅殺琺天的元神，困住域外魔神。哎，我既喜又看不懂這世情。”

青雲聞言，呵笑出聲。

“水哥才是此中英雄，還有……清君。

世人論英雄，總是隨時隨境而變。

彼時，他是十惡不赦、屠滅百姓的惡魔。千年之後，這惡魔或許成了救世、建下不朽功勳的偉大。

你說他做過那些事嗎？又何嘗沒有發生‘因卿而亡’的冤事。但是，你能否認他的功勳嗎？時間總是最好的沈澱處。”

青雲聊著，如閑庭般走近九鐲，在師娘詫異的眼神下整理下她的肩發，幽幽道：“師娘，幫乖乖他徒兒一個忙呀。”

“瞧你這德性，真是被你那惡劣的師父養出來的，真真是一個性子。他求我帶他去陣心觀察時也是如你這般。如今，他被神力定在那，你又要如何？”九鐲哼了聲，卻也沒有甩開青雲的手。

青雲撥轉星力，將畫面定在被千慈守護的傀儡青雲處。

“這就是那顆天星綠芽孕育的道種，被幽古等人催煉為傀儡，也就是琺天敕封的青雲魔君。

如今，這具傀儡不生不滅，落在飛遙域，被千慈護下。千慈乃是渡世救人的菩薩，為這傀儡被世人唾罵，平白遭罪，實在不值。你就幫我將這傀儡青雲送給寒顥仙君，按這世間眾生之意，在葬仙林活祭了。可行？”

九鐲長出口氣，嘖嘖兩聲道：“你和你那師父一個心性，狠時連自身都可以消失在這世上。偏偏就有那多情的人要護著你們。”

她說完，直接消失在鎮魔陣法。

青雲重新盤坐在鎮魔陣法中心，凝神入定，繼續引周遭神力煉為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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